【2008-12-17 台灣立報 第08版╱專題 ■陳書涵 】
與高職洗髮妹的勞動邂逅
她是一位還在就讀高職、很年輕的小女孩，我問她是不是建教合作的學生，她瞪大著眼睛頻點頭，接下來竟直接對我說：「好後悔。」
透過她的口中我才知道，現在的建教合作模式已不只有過去的「學校」、「學生」、「店家」三方關係，誘人的龐大利益，竟然還出現了一種新興的角色：仲介公司！
仲介公司以抽成的方式替學校招生、替美髮店找助理。而她就是在當年參加了一場「仲介公司」舉辦的「招生說明會」（我一直覺得很荒謬）後，進入某商職的建教合作班級就讀，她說：「當天，他們舉了一個學姊的例子，說她參加建教合作之後，不但可以自己付學費，還在美髮店學了一技之長，現在甚至還存夠錢買了一台 機車。我們聽了都覺得很羨慕，想說又可以拿畢業證書，又可以學技術、賺錢，真的很划算。」不過，在真正進入學校就讀後，她才發現事情並非她想像的如此美好。
一來是，她在美髮店賺的錢其實根本不夠支付學費，哪還能買什麼機車。我問她說：「妳們薪水怎麼算？」，她說：「好像是算洗一個頭 多少錢，但因為還會扣東扣西，只知道一個月會有幾千塊……」此外，在美髮店「學習技藝」的這段期間，因為打著「建教合作」之名，所以即便每月超時工作，別 說是加班費，根本連基本工資都領取不到。但是她卻一點也不認為自己所提供的勞務會比其他「雇傭關係」的助理要來得少。進入店家將近兩年，教學技術時間少的可憐，連剪髮技術都還未被授權得以學習。然而，到業界學習技術不就是建教合作的本意嗎？
我問她是否會覺得在學校、店家、和仲介公司之 間被扒三層皮很不公平，她無奈地說，自己也曾經想過放棄和仲介公司簽訂的契約，轉換到一般「非透過仲介公司轉介」的建教合作班級就讀，不過「仲介公司」卻半恐嚇的告訴她：「如果轉班出去，很可能就沒辦法畢業了。」在忿忿不平和細說不完的委屈之下，她洗我的頭洗了將近40分鐘，途中我曾經擔心我們的談話如果被店內人員聽到了是否會對她不利，卻沒想到她一臉瀟灑的說：「反正我說的話都是事實。」結束完這場談話後，她迅速地抽離情境偷偷告訴我，最近剛學會了怎麼 剪瀏海，等她以後練得比較熟悉後，再免費幫我剪。但我卻久久地陷入了焦慮的思緒當中。
拜師學藝得多忍耐的謊言
美 髮產業透過「建教合作」模式規避基本工資的適用，剝削大量的年輕學生已行之有年，並非新聞。但是這種複雜的利益結構，長年以來卻總是缺乏清楚而深入的討論。一般人接收到美髮從業人員不合理勞動條件的訊息時，雖然多少會投以同情的眼光，但卻也因為受到早期台灣傳統美髮業「學徒制」的影響，認為拜師學藝的過 程總是艱辛，因為是在習得師傅的技術，當然就不能以一般的「雇傭」關係簡單看待。社會大眾以習以為常的態度看待它，讓身陷其中的勞動者無法明確意識到自身受剝削的狀態。
但是，台灣目前的美髮產業事實上根本早已不存在過去傳統的「學徒制」。美髮店獨立開業的情景已經越來越少見，放眼所及 的其實是不斷大量成立的「連鎖性」企業美髮店。制度化的經營模式，利潤最大化的考量，過去師徒相傳的精神早就蕩然無存，美髮業透過「建教合作」模式引進學生，不是為了傳承技術，而是希望能透過學校大量提供賤價的勞動力，不斷降低人事費用。也因此，店家對於技術學習反而是設下「重重難關」，不輕易教學；為了 習得技藝而必需吃苦耐勞的說詞，實際上完全站不住腳。
再者，目前美髮業在台灣市場已趨近於飽和狀態，這些希望忍耐一時，透過學習技術 後能「翻身」為設計師的助理們，即便在未來擁有足夠的技能，在市場不足的情況下，根本不足以容納如此多的設計師。多餘的人力，要不就是轉業、要不就是繼續接受低薪的助理工作。即便有幸成為了設計師，其勞動條件也未必會馬上大幅翻轉。因為在缺乏財力獨立開業的情況下，多半設計師還是會「受雇於人」，九五聯盟 之前就曾經接獲美髮店的設計師投訴，表示其薪資在被苛扣各種罰款後，每月僅剩下5、6千元！
辛苦學習技能，以後就能「黑手變頭家」的 美夢早已不在。美髮業目前就如同其他各項服務產業一般，越來越走向「集中化」的經營模式。面對產業結構的轉變，教育部和學校所建立的「建教合作」方案，事實上只會讓美髮從業人員的勞動條件更加惡化，因為有了學校每年穩定提供的大量廉價勞動力，雇主根本不需用合乎市場的價格來聘僱員工。而在「實習」過程便長 時間接受惡劣勞動條件的學生，畢業後再進入美髮產業，也會養成對雇主諸多違法事項習以為常的態度，缺乏反抗的可能性。最終，雇主獲取了剝削勞工的正當性，私校賺得了龐大的學費並免於倒閉的風險，執政當局將各種「新興的建教合作計畫」做為解決「職校沒落」的政績，仲介公司甚至還能從中抽取為數不少的服務費 用，然而在其中看似受益者的學生們，卻成為了這整體複雜利益結構下的最大受害者。
打破「官學商」勾結的建教政策
今年11月19日，教育部長鄭瑞城對外表示：將會實施「建教合作生免學費」的政策，表面上是功德一件，但恐怕沒有處理到問題重點。首先，免學費難道就代表學校不收費了嗎？當然不是，只是換成政府買單，用納稅人的錢養這群「假教學、真仲介」的「黑心私校」罷了，而這些惡質的私校和廠商，仍然不會受到應有的管 制。我們甚至可以合理地擔心，在政府補貼學費之後，又不讓建教生獲得基本工資的保障，將會使其因為學生教育花費的減少，導致廠商只須給予更低的工資，讓廠商的剝削更形嚴重，並讓這些惡質私校能收到更多家境不好、急於工作的建教生。
關鍵點在於，教育及勞工主管機關應該提高對建教生的勞動 保障。根據勞動基準法中有關「技術生」的規定及官方的解釋，如果是「以學習技能為目的，而接受雇主訓練之人」，即為所謂的「技術生」，不受基本工資的保障，但如果其工作內容早已並非是「學習技能、受雇主訓練」，那麼就不能以勞基法的「技術生」視之，該受到完整的勞動保障，特別是基本工資的保障。除此之 外，基於建教合作高度受到政府控管的特性，政府應當協助建教生成立代表勞方的「工會」，與校方和資方談判，改善其各種勞動條件才是，包括學費、工資、工時、工作與教學環境等。例如可將工會成立與否，作為審核、評鑑建教合作計畫的指標，讓建教生漸漸能團結起來，爭取其應有的權益。
捨此促進勞動保障之道，而單單發錢給學校的官僚政策，實際上只是種「官學商」勾結的結果，被犧牲的，還是弱勢的勞工及學生。
（青年勞動九五聯盟執行秘書）
留言列表
